胡杨梦记
2018-12-11 13:42:1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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胡杨梦记(作者李春忠  曾分两小篇发江山文学网  春和景明)

摘要:九十年代一位考古队员在胡杨林中的偶遇……

   匈奴的故国。

   我们宿营在一块胡杨林中,旅伴们都睡了。一个蒙古族向导,他结实的身体,铜色的皮肤,从我身旁走过去。他刚安顿好骡子,正向睡铺走去。

   我仰面躺在胡杨林外侧,总想睡觉,却又睡不着。我看到,有的胡杨化为嫦娥望月,似乎在诉说着什么;有的化为多情的少妇,正款款向我们走来;有的化为草原之狼,正蠢蠢欲动。死去的胡杨又鲜活了,又有了生命。

   这时,远处一个匈奴人在呼唤,惊醒了我。我又重新坐起来。刚才还很遥远的东西,现在一下子近在眼前。一群匈奴人向我涌来,它们眼睛一闪一闪地放出黯淡的金光,细长的身躯,像是在胡笳的指挥下有规律地、灵活地运动着。

   其中一个少妇从背后挤过来钻在我的臂下,跟我紧紧地贴在一起,好像它需要我身体的热量,然后走到我面前,她的胸脯起伏,几乎贴着脸面对我说道:“我是冒顿的后代,我们们是这一带最老的匈奴部落,很幸运还能在此向你问好。很久很久以来我们都在期盼着你,你来自我们的娘家,我母亲等待过你,她的母亲以及母亲的母亲乃至全部部落的母亲都等待过你。请相信这一点。”

   “这使我感到吃惊。”我说,同时却忘记点燃那堆木柴,用它的烟可以吓退鬼魂。“听到这些我感到十分吃惊。我来自南方这只是巧合,现在做短暂旅行。小阏氏,你们到底想要什么?”

   好像是受到我那似乎过分友好的答话的鼓舞,它们更紧地围在我身边,都短促地喘着气。

   “我们知道,”那位少妇匈奴开始说,“你来自南方,这正是我们的希望所在,那里有理解,而这在此地是无法觅到的。他们冷漠傲慢,认为没有我们的存在,这你也知道。他们戕害动物以为食,而对于匈奴的死亡则不屑一顾。”

   “说话声音别这么大,”我说,“蒙古人就睡在附近。”

   “你真是个外地人,”那少妇说,“否则你该知道,在世界历史上还从未有过匈奴人害怕蒙古人的事。难道要我们惧怕他们吗?我们先他们上千年生活在这里,现在没有我们的长生土地,这难道还不够倒霉吗?”

   “可能,有可能,”我说,“但对于与我毫不相干的事情,我不敢妄做评论。这好像是一场由来已久的过程,它已经与那么多的血液融为一体,因此,也许只有血流尽了,矛盾才能解除。”

   “你太聪明了,”那个游魂说。所有的鬼魂呼吸更加急促,尽管一动不动地站着,胸脯却起伏不断。一股苦苦的、有时只有紧咬牙关才能忍受的气味从它们张开的嘴中涌出。

   “你真是太聪明了,你所说的正符合我们的古训。那么,我们就喝了他们的血来结束这场争吵。”

   “哎!”我异常地惊叫道,“他们会保卫自己,他们会用他们的火把和弓箭把你们成群成群地杀死。”

   “你误解了我们,”她说,“看来这种人在俄罗斯冻土高地也是有的。我们是不会杀死他们的,况且流沙也不够清洗我们身上的血迹。只要看一眼他们活着的躯体我们就会跑开,跑到干净的空气里,跑到故乡里去,草原才是我们真正的家。”

   这期间,远处的许多匈奴鬼魂又跑过来。所有的鬼魂都把头低下来夹在两腿之间,用手擦洗着,似乎要掩藏一种厌恶的心情,这厌恶狰狞可怖,我恨不得一纵身逃出它们的包围圈。

   “那么你们想干什么?”我问道,并试图站起来,然而我不能,因为两个苗条的匈奴少女在身后紧紧地牵住了我的外衣和衬衣,我只好继续坐着。

   “它们拉着你的衣襟呢,这是尊敬的表示。”那少妇认真地解释道。

   “你们应该放开我!”我说道,一会儿对着那少妇,一会儿又对着那两个小少女。

   “它们自然会放开的,如果你这样要求的话。但是需要稍等片刻,因为按照习俗她们想要你的血液,必须给她们才能变为母亲。等一会儿跟她们到林子里吧。

   利用这点时间,请你听听我们的请求吧。”

   “你们的做法并未使我一定动心。”我说。

   “我们再不要这样因为行为笨拙而互相报复。”它说,第一次以其自然的声调哀求道:“我辈乃是被消失的魂灵,无论好事情还是坏事情,我们都只能这么请您帮忙了。”

   “你究竟想要什么?”我问道,看到这个胸脯丰满的少妇,以及那两个面容姣好的少女,我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。

   “先生啊,”它叫道,同时其他鬼魂都嚎叫起来,远远地听起来好像一首曲子。

   “先生啊,姑且听听我们的歌曲吧!”

   全体的匈奴人,一起唱起来:

   生之初尚无为,我生之后胡祚衰。

   天不仁兮降乱离,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。

   干戈日寻兮道路危,民卒流亡兮共哀悲。

   烟尘蔽野兮敌虏盛,志意乖兮节义亏。

   对殊俗兮非我宜,遭恶辱兮当告谁?

   笳一会兮琴一拍,心愤怨兮无人知。

   鲜卑逼我兮为室家,将我行兮向天涯。

   云山万里兮归路遐,疾风千里兮扬尘沙。

   人多暴猛兮如虺蛇,控弦披甲兮为骄奢。

   两拍张弦兮弦欲绝,志摧心兮自悲嗟。

   越汉国兮入胡域,亡家失身兮不如无生。

   天与地兮异域殊风,阴与阳隔兮子西母东。

   苦我怨气兮浩于长空,六合虽广兮受之不容!

   他们反反复复唱了很长时间,直到我做出率先动身的样子,才使歌声暂停。但是,同伴们依然在酣睡不醒,而所有胡杨树,忽然枝繁叶茂起来。我知道,我沉入鬼魂梦中无力自拔。

   这里只是胡杨林,而非考古重地。我希望和蒙族同伴一起离开。我打断了匈奴人反复唱的长调,这个胡笳曲可以反复唱到地老天荒。

   “唱的太好听了,但我更想听听你们在汉朝的那首歌谣。”我说。

   那个少妇,她这时告诉我她叫小呼韩邪,她让那两个少女来唱,小冒和小顿。

   于是,我听见了美妙的天籁之音:“失我焉支山,令我妇女无颜色。失我祁连山,使我六畜不蕃息。失我焉支山,令我妇女无颜色。失我祁连山,使我六畜不蕃息。”

   这是一首匈奴的谶哥,一首匈奴的总结,一首女人和畜群的交响乐。但是,听到舞姿摇曳的少女吟唱,我竟然如醉如痴了。

   “先生啊,你可要来结束这场使匈奴分裂的争吵啊!你正是我们祖先所描述的那位肩负这使命的人。我们一定要从汉人、鲜卑人、乌桓人、突厥人、蒙古人那里获得和平,我们一定要得到可呼吸的空气以及未受玷污的环顾一切的视野,我们不要听到羊遭到屠杀时的悲哀鸣叫。所有动物的死都应该是平平静静的。我们要毫无干扰地喝尽它们的血,吃尽它们的肉。我们只要纯洁无瑕,除此而外,别无所求。”

   这时,所有的匈奴都抽噎地哭起来。两个少女,扑进了我的怀中,摩挲我的脸庞,热情地拥吻。

   她们甚至将手向下抚摸起来。

   我迷迷糊糊地跟着她们来到一棵胡杨树下,进到胡杨的内部。

   那里有一间温暖的房间,小冒和小顿,瞬间就脱光了全身的皮毛衣服,缠绕到我的身上。她们像饥渴的小鹿,而我像不绝的源泉。

   匈奴人,欢迎每一个路过的使者,每一个新鲜的血液,每一簇火苗。

   匈奴人,从来都是渴望注入异族的血液。

   我的血液留给了她们,即使成为鬼魂。

   后来,我听到了蒙古人那长调般的招呼。他在呼唤我的名字。

   我从胡杨树中走出来,那位匈奴少妇,小呼韩邪在林外迎接了我。她拥抱了我,说了她的要求:

   “我们的族人,你已经融入和我们的血液。你灵魂高贵,内心甜美。他们的白衣肮脏不堪,他们的黑衣污秽至极,他们的胡须狰狞可怖。因此,先生啊,因此,尊贵的先生啊,请用你万能的双手,请用你万能的双手拿这把弯刀剪断他们的喉咙吧!”

   随着她的头猛地一转,走过来一个匈奴男孩,用没有指甲的尖手拿着一把满是老锈的弯刀。

   “这把匈奴弯刀终于出现了,那么事情可以结束了!”我们旅队的蒙古族向导喊道。他迎风悄悄地摸到了我们跟前,现在正挥舞着他那巨大的火把。

   匈奴们顿时作鸟兽散,但在不远处又停住了。这么一大群鬼魂紧挨着呆呆地蹲在一起,看起来像一条窄窄的栅栏,被鬼火包围着。

   “先生,你现在也耳闻目睹了这出表演,”那蒙古人说,把玩着这把匈奴弯刀,他愉快地笑着,不失其民族的豪爽。

   “你现在知道了这些匈奴想要什么吗?”我问。

   “当然,先生,”他说,“这个妇孺皆知。只要有蒙古人存在,这把弯刀就会在沙漠上游曳,跟踪我们直到天边。它们会把这把弯刀交给每一个人去完成这一重大的使命,而每个人都可能是它们的合适人选。一种荒谬的企图附着于这些鬼魂身上,它们是恶魔,十足的恶魔。它们是中国的匈奴,看着吧,一头骆驼在夜里死了,我叫人把它弄来。”

   四个人把一具沉重的尸体抬到我们面前,扔到地上。不等它落地,胡杨林就喧闹了起来。每个匈奴都好像被绳索牵着一样顺从地、时断时续地爬过来。它们完全忘记了蒙古人的存在,忘记了仇恨,那具散发着浓浓的气味的尸体使它们着了魔,忘记了一切。一个老匈奴男人已经抱住了死骆驼的脖子,一口就咬住了动脉血管。像一台疯狂的小水泵不顾一切而又无望地想扑灭一场大火一样,它浑身每一块肌肉都被扯动、都在抽搐。转眼间,所有的匈奴男人都扑过去,像座小山一样压在那具尸体上,干起了同样的事情。

   这时,那蒙古人挥起坚利的鞭子,左右开弓,用力向它们抽打过去。它们抬起头,似醉似昏,看见蒙古人站在面前,这才感觉到嘴被鞭子抽打的疼痛。于是后跳一步,又向后跑了一段距离。但是,那骆驼的血已经流得满地都是,还蒸发着热气,躯体已被撕开了好几个大口子。它们抵挡不住这诱惑,又扑上去。那蒙古人又举起了鞭子,这次,我抓住了他的胳臂。

   “匈奴人总是深信这些胡杨树里藏着生命之源,每个独自在胡杨树下冥思的人都会长生。所以匈奴人在出征前会给一颗最古老的胡杨树供奉奶酒、牛羊肉等礼物,并在死后埋在此地。虽然后来人也许并不迷信这些传言,但是匈奴人让我们看到这些怪异的胡杨树,还是宽容他们吧。”

   我看到那些匈奴男女,又唱起了胡笳十八拍。

   胡笳本出我胡中,缘古翻出音律同。

   十八拍兮曲虽终,响有余兮思无穷。

   是知丝竹微妙兮均造化之功,哀乐各随人心兮有变则通。

   天与地兮异域殊风,阴与阳隔兮子西母东。

   苦我气兮浩于长空,六合虽广兮君受之容!

   她们反复吟唱着。我看到了小呼韩邪的泪水,我听到了整个胡杨匈奴的哭声。

   我对向导说,“让他们继续唱吧,而且,我们也该向北出发了。你已经看到他们了,可爱的匈奴,不是吗?它们是多么渴望大草原啊!”

   看得出来,得到这把匈奴弯刀,他十分满足。

   我看见,两个少女,在远处胡杨林中向我招手,她们慢慢与繁茂的胡杨林融为一体。待我们再回首,整片胡杨林,已是一片凋零破败,没有任何少女的身影。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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