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匈人继续向我们讲述苏武。
那个蒙古族向导已经睡着了。
苏武讲到了他的所来所往,希望在这个荒蛮苦寒之地,一旦死亡,还有人能够记得他。苏武也讲到了李陵的女儿到北海之后的事。
“我呀,伙计,可不是普通的匈奴人,也不是出身卑贱的人,我是汉朝的使节。想当年我自由自在,住在杜陵,进进出出穿着汉服。可现在,我把自己磨练到了这种地步:我能赤条条躺在地窖里睡觉,靠吃草吃絮吃雪过日子。老天保佑,但愿人人至少都能过上比这好的生活。”
“我什么也不要,谁也不怕,依我看,这世上现在没有比我更富有更自由的人。当年,我出使匈奴,又被单于逼迫投降,但屈节辱命,即使活着,有什么面目归汉!单于发配我到这里,我什么也不要!魔鬼拿妻子、拿亲人、拿自由来诱惑我,我却对他说:除了有朝一日归汉复命,我什么都不要!”
“我拿定主意,坚持下来,所以你瞧,我生活得很好,我没有怨言。谁要是放纵魔鬼,哪怕只听它一回,他就要完蛋,他就没救了:他会陷进泥坛,灭了顶,再也爬不出来。别说你们这些糊涂的赶车人,就连那些出身高贵、受过教育的王爷也照样完蛋。”
“大约九年前,有位白人从西域发配到这里。据说他伪造了一份遗嘱,不让自家兄弟继承王位。那还是他爷爷定的规矩呢。谁知道呢!好,他被兄弟合伙赶下宝座,留下命来到这里,头一件事就是在北海东边盖起一幢木头房子,开垦了一块地。他说:‘这就是我的西域绿州了!今后我要靠我的劳动和汗水养活自己,因为我现在已经不是王爷,而是一名北海人了。’我对他说:‘没什么,老天会保佑你的,这是一件好事。’当年他还年轻,爱张罗,整天忙忙碌碌:亲自割草,有时去捕鱼,还能骑着马跑他个六十来里。只有一件事糟糕:从头一年起,他就三天两头跑王城,去驿站。他站在我的穹庐门口,老是叹气:‘唉,苏武,不知为什么家里很久没有消息了!’
我说:‘没消息,乌孙昆莫,你的国家永久发配你来,要消息干什么?您把往事都抛开,忘了它,就当它从来没有发生过,就当它是一场梦,您从头开始生活吧!’我又说:‘您可别听魔鬼的,它做不成好事,只会设下圈套!您现在想家,再过一阵子,瞧着吧,您又会想别的东西,之后想更多更多的东西。您若想让自己幸福,那么最重要的是您什么也不要。”
我对他说,‘命运要是狠狠地欺负了您和我,那么绝不要向它求饶,不向它屈膝下跪,而是要蔑视它,嘲笑它。要不然它就会嘲笑我。’我就是这么对他说的……”
大约两年之后,他又到我毡房门口,他搓着手,笑嘻嘻的。他说:‘我这是去王城接我的妻子。她待我好,心地善良。’他高兴得快喘不过气来了。过了一天,他和妻子一道坐车来了。妻子年轻漂亮,后来我知道她就是李陵的女儿,小呼韩邪。姑娘戴着帽子,怀里还抱着个奶娃娃。各式各样的包袱一大堆。乌孙昆莫乐得在她身边团团转,怎么看也看不够,怎么夸也夸不够。他说:‘没错,苏武老兄,即使在北海冰原,人们也照样能生活!在北海草原照样有幸福!’我心想:得了吧,别高兴得太早了。从那时起,差不多每个月他都要去一趟王城:看看驿马带消息来了没有,他还是想回去当王爷呀。”
“他说:‘她是为我才留在北海,为我断送了自己的青春和美貌,她愿意跟我共患难,所以我应当想方设法让她快活……,为了让夫人高兴,他结交许多匈奴百户千户和形形色色的坏蛋。不用说,他就得巴结匈奴人,家里还得有牛羊,木屋里还得有地毯--见它的鬼去!……总之,他摆阔气,娇宠她。可是小呼韩邪也没跟他过长久。她哪行呀?这地方只有粘土,水,寒冷,没有蔬菜,没有水果,没有任何市井,而她是王城里一位娇生惯养的女儿……她当然厌烦了,再说丈夫吧,不管怎么说,已经不是王爷,而是个发配流刑犯--谈不上体面了。”
“也就是过了两年吧,我记得在鬼节前夜,浑河对岸有人划船过来,我到那里一看--是小呼韩邪等在那里,她蒙头盖脸遮得严严实实,身边站着一位年轻的匈奴王子。岸边等着一辆你们丁零高车……他们坐上高车---一会儿就消失在蒿草路尽头了!不过他们还是让人看到了。一清早,乌孙昆莫骑着马越河飞奔而来。他问:‘苏武,我妻子跟一个匈奴人是不是过河了?’我说:‘过河了,你去野地里追风去吧!’他策马去追,追了两天两夜。后来他又来找我,倒在我的穹庐里,拿头使劲撞地,还嚎啕大哭。‘事情是明摆着的’,我说,还笑他,点拨他:‘即使在北海冰原,人们也照样能生活!“
“他憧憬得更厉害了……后来他就盼望自由。妻子跑回匈奴去了,所以他一心想回去找她,把她从情人手里夺回来。从此他就开始,我的小老弟,差不多天天骑着马跑驿站,要不去匈奴找千户。他把呈文不断寄出去,递上去,请求赦免放他回家。他把地卖了,把房子抵押给丁零人。他本人头发白了,背也驼了,脸色发黄,像个痨病鬼。他跟人说话的时候,嘴里结结巴巴,老是嗯嗯嗯……还眼泪汪汪的。就这样为呈文的事他就折腾了两年。“
“可是后来他又活过来了,又快活起来:他迷上了新的东西。你猜怎么着:女儿小峻岭长大了。他瞧着她,心疼她。她呢,说实在的,长得真不错:很漂亮,黑眉毛,性情活泼。每个月父女俩总要一道去匈奴的神庙。两人并排站在渡船上,她笑容满面,他呢,不眨眼地瞧着她。他说:‘是啊,苏武,即使在北海,人们也照样能生活。在北海草原也有幸福。你瞧瞧,我的小峻岭有多好!你回大汉朝恐怕也找不出另一个这样的好姑娘。’我嘴上说:‘你女儿是好,这没错,真的……’心里却想:‘等着瞧吧……这妞儿正年轻,血流得正欢,她想过好日子,可是这地方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?“
“后来,伙什,她果然开始烦闷了……她蔫下去,蔫下去,整个人憔悴了,病了,现在都没一丝力气了。害了痨病。这就叫北海草原的幸福!见他的鬼去!这就叫北海人过的日子……他开始到处找医生,把他们接回家来。只要听说匈奴或丁零有医生,有巫师,他就赶车去接他们。花在医生身上的钱呀,这就多了……”